永不休止的音符 |
2013年10月25日 |
——记第五届中国中铁劳动模范王燕明 苍茫戈壁,沙暴飞扬,临策铁路犹如一条巨龙穿越人迹罕至的地域,起伏在崇山峻岭之间。风起处,视线被厚厚的沙屏遮挡;风落处,路轨铺上厚厚一层沙“被”。几百公里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有人说,这儿是距离地狱最近的地方;也有人说,这儿的死神之手攥着不计其数的请帖,随时能发出“死亡”的邀请。多少名人志士曾在这里血洒沙场,多少旧土扈尔特人牵着骆驼万里东归?!曾经刀光剑影,曾经尘事如潮,而今中铁六局人正演绎着波澜不惊如黑水河般缓缓流淌的故事。 王燕明,中铁六局电务公司呼和浩特分公司临策铁路维管段额济纳车间主任,就长年驻守在这片荒凉苦寂的浩瀚沙漠。黝黑的一张脸,衣袖间隐约可见格外突兀的累累疤痕,不说话时他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浓浓的烟雾里,王燕明生命中那些起伏跌宕、热烈壮阔的经历如地下汹涌的暗河滚滚而来…… 梦想的翅膀 王燕明生长于一个兄弟颇多的大家庭,他排行老三,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父亲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身在北京的母亲毅然辞去工作,跟随父亲来到了西北。家安了下来,燕子在树上筑了巢,可父亲,却很少能见到身影。谁让他是工程人?工程人真正的家是系不住的,就像沙丘,到了季节就得漂流。父亲每次回来,王燕明都很兴奋。父亲,代表着一个陌生而神秘的世界,那个世界,有荒野,有风沙,有石子,却也有魔幻般的魅力。 12岁,王燕明跟着父亲进入了他向往的“世界”。父亲的工程驻地在二连浩特,王燕明清楚地记得,他们住在一个大帐篷里。风一刮,帐篷外就像有一只巨鸟在扇动翅膀。晚上,四周一片漆黑,甚至听不到鸟的叫声,仿佛整个世界都睡着了。可到了早上,不到天亮,震天的机器轰鸣响起来,帐篷顶都要颤两颤。 睡眼惺松爬起来,王燕明看到父亲已坐在门口。他像个石雕般看着远处,只有在一辆又一辆工程车经过时,往本子上记着什么。王燕明看看车,看看父亲,看看天,又看看云。晚上,车一辆接一辆回来了,父亲重复着清早的动作,小本子很快就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王燕明探过头,见司机师傅们下了车,像铁屑被磁石吸引一般,围到父亲跟前。父亲收起小本子,话语简短有力,这辆车有什么问题,那辆车该怎么保养;这辆车白天出了什么毛病,那辆车一天出了多少苦力……工人们边听边点头,一脸敬佩。王燕明感觉很神奇:父亲有特异功能?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父亲笑了,说他早晨听声音,晚上听声音,他的耳朵,就是汽车检测器。 在工地二十天,每天都有风沙,每天都是一身的土和泥巴,可小小的王燕明却觉得如同走进奇幻的世界:前阵子还是一片空旷的沙漠,转眼轧出了整齐的路基。这路基上的两边,可不可以盖城堡、建高楼?这沙漠,会不会生长出一座城市?他对父亲说:“我长大了,也要跟你一样。” 父亲拍拍他的肩:“那你得好好上学,没知识,不能干工程。” 讲到这儿,王燕明的脸上露出笑,眼神变得格外柔和,纯净。童年的记忆,就像草原高空的白云一样,镶嵌在旷远洁净的湛蓝中,清晰可见。 转眼间,王燕明高中毕业,他进了机械工程段当临时工。尽管干的是最苦最累的砸石砟,两锤下去,石头碎了,手上起了血泡;再两锤,血泡破了,手钻心地疼。可王燕明却很兴奋,越干越起劲儿。他可以像父亲一样挣钱了,他也算是个工程人了,童年的梦终于找到了出路,几个血泡又算得上什么? 不过,王燕明干了没多久,便得遇另一个机会:参军入伍。三年军队生活格外艰苦,却也为王燕明以后饱经磨难的人生筑牢了地基。三年后,王燕明复员,分到了呼和铁路局工程处第二工程段的线路班。 此时的王燕明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尽管是在荒郊野外施工,尽管每天都是单调地拿着大洋镐捣固线路,可他的眼前却像开满了鲜花——坚硬的土地,因为热爱,一样会变得缠绵。师傅告诫他们:“你们可别小看了这工作,洋镐里,什么都有!你们的理想,事业,家庭,都在这洋镐里呢。” 大家笑,王燕明也笑。铺设道岔,线界标准,一镐又一镐。风刮过来,抹把汗,雨淋下来,抹把脸。高天厚土,薄云丽日,青山巍峨,光亮亮的大道一直向前延伸…… 六个月后,电工队来班组招人。起点要求高:有文化,有技术,素质过硬。王燕明,很快被挑了进去。而后,他又作为工人中的“拔尖人才”分到了信号工班。 那段时间,王燕明每天都在咧着嘴笑。白天在大会议室学习,晚上长条凳并在一起当床睡。一连两个多月,每天如此。二十多岁的年纪,憋着股子劲儿往前走,风也长,酒也烈,梦里都烧着滚烫滚烫的小火苗儿…… 永远的“头马” 短期培训结束,王燕明到了白塔站,正式成为一名信号工。他的“信号”人生,由此拉开了序幕。 回忆,如同抽丝剥茧,总有些细节令人难忘。刚刚成为信号工,面对比头发丝还要细的一根根线路,王燕明懵了。这些线,分明就像姑娘手中的绣花线,他一个大男人,当真有些手足无措。皱着眉,正着看,斜着看,从左看,从右看,唉,怎么搞得定?跟在老工长的身后,王燕明开始学着干些接续线路的粗活儿。没有大钳子,手里拿着个小钳子,一点点将线掐断,一边掐,王燕明一边琢磨:老师傅真了不起,居然一根根能分得清这些线。心得多细?自己啥时候能分清?一丝丝,一缕缕,看着看着,突然眼就花了。 白天琢磨事儿,晚上自然就睡不着。王燕明堆出一脸笑去找老师傅借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抠,信号线路要用哪些材料,这些材料在哪儿放着?什么时候能对着书去认认?晚上有工人加班,那可对了王燕明的心思。天冷,他干不了别的,便义务为人家生火。火烧起来,红通通一片,他凑近师傅,跟着这个学点儿,跟着那个学点儿,那心思,就像沙漠中的红柳,哪儿有水,哪儿有养料,根就往哪儿扎,多深,多远?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和韧劲儿!晚上没加班作业,王燕明就拎瓶老酒往师傅跟着一蹲,喝,聊,侃,天南海北,关里塞外,河东河西,不知不觉间,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不明白的地方透亮了。这顿酒,喝得真值!直到现在,媳妇还常常笑着对他说:别忘了,我还当过你师傅呢。 这话不假。媳妇当时是技术优秀的焊线工,王燕明没少巴结她,磨着她认线路。也就为这,王燕明提起媳妇,格外地尊重。 时间一天天过去,王燕明很快就把信号机、轨道电路、道岔、室内的技术摸了个遍。所有的“头发丝儿”,一根儿一根儿,都系在了心里。1984年,王燕明跟着师傅在集宁站施工。当时的老师傅很有智慧,对着王燕明等一帮年轻人说:“每个人给你们一次机会,一人安装一组道岔。” 老师傅的心思,大家一猜就透。他要挑个人,在这密密麻麻的信号中,做盏前行的灯。 月黑星稠,好学上进的年轻人悄悄上路。哪个都不想落后,都想趁着夜色未雨绸缪,给自己向前的人生垫一块坚固的青石。王燕明,当然更是首当其冲。 风,总是跟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最有缘。此时,王燕明终于体会到了“洋镐岁月”中老师傅的话:这洋镐里,什么都有!是的,正是那段日子,王燕明练就了一手过硬的道岔施工技术:量尺寸,打眼儿,安装,调试,王燕明干得格外利索,漂亮。那一镐又一镐中学来的,一个不漏地用上了!同时用上的,还有在那些“头发丝儿”里练出的细致和耐心。 老师傅踱着步子,一个又一个道岔地仔细查看。走到王燕明安装的道岔前,老师傅停下脚:就是他了! 王燕明进到了“室内”,进到了信号线路的指挥中心。天空墨蓝,星月如织,长风浩浩,王燕明的眼前,是如繁星般稠密的明天…… 信号工,王燕明干了整整六年。这六年,他就像工地上野生的冬青,扎扎实实地蹲下来,抽着枝,攒着叶。旱上十天半月也没关系,可有一瓢水,眼看着就往上窜。老工长调职,王燕明顺理成章升任工长,独立负责站场。 他干的第一个工程,是集二线上难度最大的二连站。这个工程,可以说是对王燕明技术能力和管理能力的一次全面考验。王燕明说,当时他心里真的有些忐忑。虽然是熟悉的荒地,熟悉的人,熟悉的设备,可信号机高的怎么立,矮的怎么立;轨道机长的怎么控制,短的怎么控制,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稍有疏忽,可能就会酿成大祸。集二线邻外蒙,是一趟出国线,算得上是铁路的“形象工程”,在出出进进的俄罗斯人、外蒙人眼里,他们的施工队代表的是“中国”。这更增加了王燕明肩头的压力。 岁月,从来都不曾空过一个日子,而对一心想干出名堂的年轻人来说,每一个日子,都是岁月的特别馈赠。站在二连城外的工地,风沙一拨又一拨轮番打在王燕明的脸颊上,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清早,熙光微明,父亲坐在帐篷前的身影是如此亲切。沙子一粒粒从脸上滑落,王燕明忘记了疼痛。 早上,他的手里多了数张小纸条。工程队分成若干小组,每个小组长会领到一张纸条,纸条上详细写明了这一天的任务。发完纸条,王燕明逐一询问:任务都清楚了吗?清楚了?OK,马上去干! 工人们上工了,王燕明在工地盯控。下工之后,小组长们将纸条交回到王燕明手里。任务完成了?好!没完成?为什么?什么时候能完成?问题出在哪儿?收回纸条,王燕明这一天的工作还没结束。他还要和搭档一起,拿着图纸去核实。任务完成质量怎么样?明天施工怎么安排?查验完毕,小组长全部到王燕明的办公室集合,王燕明要逐一点评各个组的施工。 虽然当了工长,可王燕明毕竟只有二十多岁,资历浅,难服众。任务分下去,有的老师傅就闷着头说了,任务量太大、太难,干不完。第一次,王燕明不吭声;第二次,王燕明仍不吭声。第三次,王燕明亲自上手:你干不完,我来帮你干! 看着王燕明手脚利索地爬上爬下,看着他放线调试,看着他蹲坑焊线,大家心服口服。自此,再没有人说当天的任务完不成。 也有人在消极怠工上花心思。当着王燕明的面儿,用钻头打眼儿,一下打不出,再一下仍打不出。王燕明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第二天,他将磨好的钻头带了去,看好位置,一钻头下去,打眼儿成功。工人无话可说。更有调皮的,拿着钻头用力钻,一下,钻头折了。这下,工作该停了吧?王燕明不露声色,紧接着规定就贴了出来,施工多少公里给换钻头,不到公里数,钻头坏了,自己买! 见墙打洞,见招拆招,渐渐地,王燕明驯顺了这支野马般的队伍,他的“头马”地位得以确立。自此,王燕明走到哪儿,行进的方向就在哪儿;王燕明飞奔,整个队伍就快跑;王燕明一板一眼,马队就一步一个节奏…… 二连站场的工程,工期预计半年,可王燕明奇迹般只用两个月就拿了下来。同时,因为质量过硬,站场干净整洁,工程受到业主的格外好评。至今提起来,仍有人记得王燕明所带的作业队,一上工,都是统一的工作服,整齐的脚步,像喊着号子般的队伍,一眼就知道绝对训练有素!自然,这得归功于王燕明这匹“头马”。 二连站工程的出色完工,成为王燕明实力与魄力的有力明证。这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开始令人刮目相看。接下来,包头东站枢纽工程又交上了他的手上。包头东站作为呼和铁路局的重点工程,在王燕明的心里自然是“重中之重”。 “咱这儿有大批刚毕业的中专生,随你挑。”见王燕明犹豫,领导发了话。当然,这是王燕明必须啃下这块硬骨头的“筹码”。 盛夏的白杨长出青绿的叶子,阳光照下来,白花花一片。分别毕业于西安、兰州、电大三个铁路院校的学生,被王燕明带进了施工队。看着这批满脸青涩的年轻人,王燕明心里有了主意。当下,工地分成东、西、中三个站场。三个院校的毕业生,分别独立编队,成了“兰州场”“西安场”“电大场”。 荣誉就像头顶的花冠,永远都是年轻人孜孜以求的目标。三个站场的年轻人,各自拧成一股绳儿,都憋足了劲儿:不能给自己的学校丢脸,不能给自己的站场抹黑。白天,大家飙着干;吃完晚饭一抹嘴,趁着天黑偷偷地干。年轻人不竭的热情全部调动了起来,他们似乎早忘了什么是苦,什么是累。 三个站场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干完,并且干得格外漂亮,王燕明看到眼里,乐在心上。三九寒冬,工程队却温暖如春。预计一年的工程,王燕明只用了半年,又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的工程完工了,可其他作业队还在艰难行进中。于是,他们纷纷将手伸向了王燕明。一个又一个年轻人被挖走,一个又一个被当成了抢手的“宝贝”。这些年轻人来时稚气未脱,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却成了老成的骨干。他们在最短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成长,王燕明,几乎是以爆发般的力量向前推了他们一把。 不过,说起来,那段日子却让王燕明的妻子很是不解。工地距家200米,可王燕明硬是一星期都抽不出时间回去。他在做啥?白天,王燕明手把手地教学生,拿着尺子一点一点地量地界,量好做好记号开始挖沟;晚上,他教学生焊线,一烙铁一烙铁地教,不能虚焊,不能有毛刺儿,手要稳,眼要准。王燕明的时间,都用在了这里! “当时就想让他们尽快学出来。都是孩子,很好教。” 王燕明的话很朴实,就像他这个人。而当年的学生渐渐成长,一个又一个走上管理岗位,提及这位师傅,也是一脸的尊重,满心的温情…… 在王燕明三十多年的工程人生涯中,干过的“急难险重”工程足有几十个。而对乌海站的编组站改造工程,王燕明印象犹为深刻。那是沙漠工程,呼和浩特到银川的中间站。一个有五十多架组合柜的大编组站,一个柜子聚集着成千上万条电线,而且,是既有机械室改造。一个柜子倾斜,一个条线路扯断,乌海站就将面临全线瘫痪。王燕明从未干过这样的工程,可这个工程,却交到了他的手里。 六月的沙漠,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大桑拿房。沙棘苍暗的绿浓得近乎凝固,风刮到脸上,像滚烫的一巴掌。王燕明没日没夜地蹲守在机械室,心思一直在那些线路间游移。身重如石,汗水如泉,脚下如果有耐盐碱的植物,一定能够成长得格外茁壮。没有方案,王燕明得自己拿个方案;没有案例可借鉴,他得自己创造。前后排的柜子都连着,必须一一锯断,锯的过程中不能影响使用,不能断线,不能倾斜…… 风在歌唱,沙在奔跑,机械室中的王燕明,每天都要洗上几个汗水澡。不过,这汗水澡可不白洗,一次又一次之后,尘垢除去,灵光闪现,王燕明想出了个好办法。把原有的柜子“压扁”,移动压缩到半间机械室,腾出地方摆放新柜子,然后所有的线路平行位移…… 五个小时的封锁,机械室人挨人,人挤人,汗水真多啊,可以彻底清洗机械室!三个小时后,工程全部完工,自始至终,五十多个柜子,几十万条线未断一根! 长河落日,夕照如血。耐得住多艰难的跋涉,就看得到多壮美的景色!呼和浩特铁路局对电务公司的这次施工大加赞赏,称之为“完美”! 那年,王燕明32岁。 王燕明说,几乎每次急难险重工程之后,他都要大病一场。唯有病倒似乎才能喘口气,休息一下。工程在那里,就像绷紧的弓弦,箭发出去,中了靶心,弓弦松弛,王燕明才感觉到耗空后的疲累。 这个盛夏,王燕明汗水流尽,硕果累累。 信念比生命更坚定 工程人的身上有着诸多显著的特征。外在特征一望即知,如随地可生的褐柳,有风有水有土就生得粗壮,长得结实。可工程人的骨子里,却是少有人知道的青松般的钢硬!这种钢硬,这种烈性,这种气血,平时掩着,埋着,惟有风雷电光激荡之时,才露出峥嵘本色。 2002年,王燕明遭遇人生中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京秦沈客专施工,王燕明的施工队负责张桂庄段。施工难度大,工期紧,可王燕明却干得一如既往地漂亮。短短四十天,开挖沟,铺设电缆,居然放了200公里的线,常人眼里是“奇迹”,对王燕明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风收雨住,施工仍在紧张进行中。电杆竖起来,王燕明一手扶杆,一边目测远处施工方位。就在他专注地指挥施工时,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滚雷如巨石从天而降。刹那间,王燕明变成了一个火球…… 全身70%深三度烧伤,王燕明被送进了北京304医院。 三次大手术,每次六个小时。王燕明每天都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疼痛,昏迷,狂乱,活着变成了一场炼狱般的清洗。从阳光烈日到寒冰深渊,不过短短一瞬,命运是如此地无常而残酷!清醒时,王燕明知道自己即使侥幸从死神的手里逃脱,也只能是个残疾人,他心如刀绞。望着眼睛熬红精神焦灼的妻子,他感觉天越来越低。拉着妻子的手,王燕明只说了一句:“我不想拖累你。”话语未落,泪已长流。妻子更是哭成了泪人儿,她对王燕明说:“先养病,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在场的人,全都扭过脸,朝着墙饮泣。 身体深度溃烂,化脓的肉里长了蛆虫。被抬着去洗澡,护士用刷子硬生生将那些腐肉带着皮全部刷下来……天,一下子变得乌沉沉地暗。 一个钢铁般的汉子被重锤砸倒在地,接着,一锤又一锤。没有经历过同样伤痛的人,就无法安慰;没有经历过冰刀霜剑的人,“凛寒”永远都是空洞的概念。 外面的风真大,是在呜咽?雨也稠,是在落泪? 王燕明,一次又一次被死神攥在手里,却又一次次逃脱。就像在工程中创造的一个又一个奇迹一样,他躺在病床上三个月,竟然奇迹般地开始好转。医生告诉王燕明,可以试着下床活动。要强的王燕明不让人扶,要自己走。可推开家人的手,只一步,他的身子前倾,险些栽倒在地。 第一天,被人搀着,扶着,王燕明走了三步;第二天,同样被人搀着,扶着,他走了四步;第三天,五步……每走一步,缠满纱布的身体就会迸出血来,血水和着汗水流,几步路就让王燕明变成了血人。 两个月后,王燕明慢慢地能自己走路。半年后,他执意要回家。医院劝阻,他的病情并未稳定,如果感染得不到及时救治,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王燕明凄然一笑,生命于他已轻若鸿毛。父亲病重,儿子没人看顾已如同野马一般,与这些相比,他的命再长久又有何益? 塞北的雪,来得格外猛烈。刀刃般的烈风追逐着雪花,走到哪儿,削到哪儿。王燕明坐在窗前,对妻子说,去看看上补习班的儿子吧。雪这么大,风这么疾,天暗得令人心都揪起来。不久,妻子回来了,笑容勉强,神色阴郁。王燕明一再追问,妻子道出实情,还差一年就要高考的儿子根本就没学习。她前门把儿子送进去,儿子从后门溜出来,去了游戏厅。王燕明脸色煞白,暴怒让他几乎失去理智。儿子回家,王燕明一把抓过他的书,三把两把扯了个粉碎:“你不想学习?好,咱们不上学了!永远都不要上了!这样我们都省心!” 望着如狂狮般的父亲,儿子吓得大哭,不住地哀求:“我要上学。我要好好学,再也不去游戏厅了。” 野马,被套上了笼头。心,还是收了回来。高考,儿子的成绩是全校第12名。 王燕明在家休养了一年。这一年,岁月就像玻璃窗上的贴花,由红变白,由白变灰。冬夜的风猛,王燕明睡着睡着突然坐起来,远处,不是机器在轰鸣?片刻之后,他又躺下,那是风。他在家,不是在工地。工地,遥远的工地,现在怎么样了?那些沟,那些冷硬的水泥电杆,那大片大片的荒地,那些长的怎么量都量不完的线缆,像梦一样,似乎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寒来暑往,柳绿了,风起了,雪化了,雨来了,王燕明的心也在四季更迭。他的人生,就这么到头了?可他怎么甘心?怎么情愿? 诗人的春天在巴黎。工程人的春天呢?无疑是在工地。王燕明还作不了身体的主,可心却越来越按捺不住。 恰逢“七·一”,单位领导来看王燕明,用车拉着他到延安转了一圈儿。为什么去延安?彼此心照不宣。 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三十多岁的时候,见过一次冰心。冰心问她:“姑娘,成家了没有?”铁凝答:“没有。”冰心说:“嗯,不要找,要等。”是的,要等。命运自有其脉络,岁月静下来,脉络也就渐渐清晰。 从延安归来,王燕明提出:“我想试着上上班。”单位的人笑了:“我们一直都在等你这句话!” 嚼透黄莲,不忘初心。王燕明,工地,就像一对恋人,都在等。再一次穿上了工作服,再一次戴上了安全帽,站在镜子前,王燕明的心里五味杂陈,有喜悦,有辛酸,有感慨,有痛楚,也有一股子冲动和兴奋。告别的时间不长,四百多个日子,却仿佛已离开了年深日久;重见工地,那沙,那土,那天,那云,那风,那雨,似乎都能融进血肉,嵌进骨子里。 彼时电务公司正在京溏线改造施工,王燕明就以“顾问”的身份去了工地。可一进工地,他就不再“顾”也不再“问”,而是直接成了总指挥。就是在他的指挥下,京溏线改造工程,在诸多施工单位中被评为第一。 铮铮铁骨,坚韧人生 京溏线改造工程干得漂亮,单位领导“得陇望蜀”,说北同蒲工程十分紧张,问王燕明要不要去看看?个性好强的王燕明怎么可能拒绝?拎着牙具,啥都没带,直奔北同蒲。领导又说:有困难就说话。王燕明一笑,在他的工程生涯中,“困难”等同于“耻辱”。 大兴站,两个站场,两百多组道岔,没有敢接的活儿,撂到了王燕明的手里。临时从别的工班抽调到了六个人,再加上几个劳务工,王燕明组建起了自己的“简易”工作队。 正值夏季,酷暑难当。风一吹,四周的空气就像带着火,刮到哪儿灼到哪儿。此时的王燕明,如同行走在烧红的铁板上。因为严重烧伤,皮肤汗腺受损,身体一多半部位无法排汗,天一热,身体滚烫,却滴汗全无。工地现场,大家热得恨不能赤膊,而王燕明却是再热也要把整个身体严严地包起来。伤疤触目惊心,他要把身体的火炭紧紧地捂在心里。 当时工程队租住的是一所民房。队员一分为二,住两侧的卧室,而王燕明住在堂屋后面一个小小的类似储藏室的房间。房间闷热,仅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人一进去,潮热扑面令人窒息。王燕明说:“房间虽小,虽热,可至少我能脱掉衣服,稍微放松一下。大房间宽敞,通风,可跟工人们在一起,我就只能穿着长袖衣服睡。” 领导来看望,进到王燕明的小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没多久,送来一台小小的风扇。有句话是“火落在脚背上”,这个痛别人明白不了。那时的王燕明,是否打过退堂鼓?王燕明点头,说真的想过离开。太苦了,身体实在吃不消。掉过眼泪,哭过,想着:放弃吧,不干了,不再拼了。可是,也只是想想而已,睡起一觉,爬起来,还是接着干。虽然是致命的打击,虽然背负着命运一次次的踩踏,可这是个打掉牙和血吞的男人,他能够倒在工地,能够流血成汗,却无法让他后退半步。最终,王燕明参建的北同蒲工程改造出色完成施工任务。太原铁路局给电务公司披红戴花。 或许正是因为王燕明对困境的“无言”,或许是每一个工程都干得那么漂亮,北同蒲改造工程完工,另一个急难工程大包线改造,又送到了王燕明的手里。依旧是工期紧,依旧是任务重,依旧是人手少。好钢,总是要用在刀刃上,哪儿能随便用来砍瓜切菜? 王燕明负责的是大包线上的堡子湾车站。接到任务,留下几个人撤场,他带了四个人押车过去。车一停,王燕明安排一个人寻找住处,带着其他人直奔现场。拿出图纸,掏出卷尺,几番测量之后,马上开始挖沟。第二天,沟挖了一公里多,工人开始放电缆……室内室外同时进行,八九天的工夫,工程已经大概成形。不到二十天,工程交工了!而同时入住场地的其他作业队,还没开工呢。 领导满意了。这是个漂亮的“引子”,这个骨头啃下来,接下来还有一堆有着肥厚油水的肉骨头。果然,电务公司的工程深受业主好评,第二年,又给了三个站场。 表面看来,王燕明在经受那次严重雷击烧伤之后,身体渐渐恢复。可实际上,他的内脏,尤其是心脏和胃都受到了不小的损伤。这些损伤,不知道哪一时哪一刻,就会给王燕明迎头痛击。白塔站封锁要点施工前,王燕明检查道岔,走着走着,突然一阵胸闷,接着便喘不过气来。他捂住胸口,痛苦地弯下腰去。连日过度劳累,诱发了心脏病。王燕明朝着远处施工的工人招手,工人误会了他的意图,转身走了。他蹲下身去缓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打给书记,让他赶紧给自己送速效救心丸。 吞下药后,王燕明渐渐缓了过来。书记执意要他去医院,至少,要回驻地休息:工程再大,也大不过命啊!可王燕明却摇摇头,封锁在即,要点施工他是总指挥,这个“总指挥”的头衔在此时在此刻,大得过他的“命”! 姑家堡站,从正式开工到交付验收,只有23天。23天的时间里,王燕明带着他的作业队,要完成23组道岔,38个轨道区段,38架信号机任务。每天四点钟起床,来不及吃早饭就带人去打过道,碰上下雨,被淋得透湿才回。有时候回到住处,累得一头扎在床上,饭都吃不下。 施工正值夏季,姑家堡地区紫外线极强,风沙是最好客的主人,殷勤地招待每一个来访者。一天下来,王燕明的衣服变成了沙、泥、土的“搅拌站”,搅拌成果就是一层厚厚的硬壳。妻子来看望他,发现因为白天黑夜地操劳,饮食又跟不上,王燕明的嘴辱都溃烂了。妻子心疼,给他留下口红,王燕明笑笑:口红能顶啥事?后来,还是买了管唇膏用,再不防护,他的嘴巴都像进场前的工地了…… 沙漠深处绽放的春天 时间日日夜夜地流逝,如静水无声。王燕明忙碌在工地上,走一处,将自己的心搁一处。工程干完了,收拾行囊,也收拾起那里的故事。那些故事,起起伏伏,或令人心醉,或令人颤栗,或令人感慨,或令人心酸。而王燕明的路,一直都在下一站…… 2010年的12月20号,王燕明接到任务,接管临策线通信信号维管工作。这是电务公司特别开发的市场,而且前景大有可为,当然得派最得力的人过去。 王燕明没有二话,直接来到了壮阔神秘的巴丹吉林沙漠深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在诗作中有着苍凉壮阔的美,可现实世界风一刮就是两三天,5米之内看不到人,两个人走在风沙里必须手拉手,否则转瞬就会走丢。风在耳边呼号,沙在脚下奔淌,这里的世界,需要骆驼一般的耐受和坚韧。 任何值得到达的地方,都没有捷径。呼和铁路局的员工撤走,现场什么都没有留下。一切,全靠自己摸索。王燕明调阅铁路局电务运营局的全部资料,每天沿着线路仔细勘察。没有人烟,白天的戈壁滩像是睡着,向前延伸的钢轨,通向沙漠无边无际旷古久远的梦里。王燕明就行走在钢轨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天又一天。月影枯瘦,星星黑稠,王燕明用了整整两个月,终于把维管工作彻底摸清。要知道,当时的他只有临时抽调的12个人,却要负责散布在几百公里荒漠中的4个车间。 2011年,王燕明的队伍壮大到一百多人,工作步入正规。早安排,晚总结,写派工单,追踪工序,设备包保,手把手地带新人,王燕明每天忙得昏天黑地。风也硬,沙也冷,天也干,地也燥,却早被王燕明置之度外。不过,他还是保留了一个小小的爱好,将所有的暖水瓶盖子都搜罗来,放在了办公室,捧来沙土,栽进洋葱。王燕明的洋葱可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养眼的。满眼黄沙,无边无尽。久了,觉得这个世界仿佛再无别的颜色,眼睛便是一阵酸痛。当地牧民说:要想在这里种活一棵树,比养活一个孩子还难。王燕明的那几颗洋葱,也如同孩子般的宝贝。 沙漠中的线路维护有着非同寻常的艰辛。一遇到沙暴,就给故障的排除带来严峻的考验。维护成本,单是油耗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2012年,呼和分公司成立了“王燕明工作室”。 工作室承担着临策线维管段重点、复杂的生产任务。成立不久,就发挥出巨大的威力。所有的故障及故障排除方法,一一输入微机,随时可以调动。沙漠深处,设有多个维修站点。某处出了故障,通过微机调出原有故障档案,当下就可以排除。不仅节省了大量人力物力,也大大减少了培训经费。 同时,工作室还在持续不断地进行技术创新。2012年,在临策线苏宏图站至额济纳站进行了JWJ-C2型微机计轴设备维护及故障和理工法的实施。此工艺方法具有很强的现实操作性,按照这个方法进行设备维修,可以避免设备发生故障的概率,可以缩短处理故障的时间。后来,该项目被中铁六局评定为三级工法。还是在这一年,维管段额济纳车间摸索出“提高隧道光缆接续效率”的方案。临策线全线有四处隧道,其中最长的距额济纳东20多公里处,6.6公里长。在王燕明的带领下,经过一年多的维护实践,探索出一套隧道区间光缆接续行之有效的方法,平均每个接续点节省20分钟,为光缆路抢修赢得了时间。与此同时,工作室通信项目部还研制了既有线隧道内吊挂漏缆方案,提高了隧道内漏缆吊挂施工速度,减少了施工天窗点要点次数;维管段图克木庙车间研究出解决轨道分路不良的新方法,减少人工维护及除锈的工序,大量节约了资源…… 大漠无垠,寒暑有序。三十年,弹指一瞬。王燕明走过的路,就像沙漠戈壁中踩出的驼印,不管是青翠草滩还是荒原冰带,他都走得踏实,走得稳健,走得令人忍不住击鼓高歌,欢庆喝彩。回头一望,那些历程如同一幅幅剪影,可以欣赏,可以品味,可以赞叹,可以描摹,但更值得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却是著作者如沙漠之舟般的艰辛跋涉和沉重如石的汗水凝结。惟有深入内心才了解,那需要多么坚强的人生信条,多么强硬的做事原则,多么不容置疑的行动底线。想来,这一串串穿越生命禁区的驼印,应该就是对王燕明最好的诠释和最高的致敬。 1999年,王燕明获呼铁局工程处技术能手称号;2001年,获呼铁局安全生产标兵称号;2005年获评中铁六局电务公司优秀技术能手劳动模范;2006年被评为中铁六局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2007年,获中铁六局“金牌员工”称号;2008年,被评为中铁六局先进生产者;2009年,被评为中铁六局电务公司先进生产者;2013年,被评为第五届中国中铁劳动模范……王燕明负责的工程:丰准线点岱沟站6502电气集中改造工程被准能公司评为全线施工第一名,获“丰准全线、信号第一”锦旗;包西编组场改造工程被评为自治区优质工程;京秦沈客运专线工程被评为京秦沈客运专线指挥部优质工程;丰502一天都干了七八个月,王燕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策克口崦集宁南站微机联锁信号工程获呼和铁路局“样板示范工程”…… 后记: 每一次采访,都是一次抵达。抵达的是不同的心灵,不同的道路,不同的人生。采访前,一次又一次追问,他们的身上亮点耀于何处或者隐于何方?茫茫暗夜,即使是最不起眼的星子,也一样可以指引迷途的人前行。所以,无论这些“亮点”是显是隐,都要让他们散发最璀璨的光芒。他们的去路,将是无数后继者的来路,他们的过往,将在无数次的分享中,传递出不可预估的正能量。 记得曾看过斯宾诺莎的一句话:恐惧是一种痛苦,希望不能脱离恐惧而存,所以希望与失望都表示知识的缺乏和心灵的软弱无力。 这句话虽然残忍生硬,却是直指人心,接近真理。在采访王燕明的过程中,他表达过希望,那是年轻时的一段追求,接下来冲击更强烈的,便是他坚强的心性。这心性与恐惧无关,与希望和失望全无关系。那就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如果非得顺着自然的脉络延伸开来,可以找到两点:王燕明说自己面皮薄,不能容许任何人挑出工作中的毛病,为了避免,就要多花比别人多一倍两倍甚至三四倍的力气。工作中尚不能容忍自己出差错,他又怎么能够容忍自己成为家人和单位的“累赘”?王燕明还说他对父亲的感情深厚,而父亲的去世与他的“意外”有很大关系,父亲最为疼爱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儿子一下子成为看不到希望的“废人”,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血浓于水,父亲故去,父子之间的“亲”成为王燕明心力的源泉。 这次采方王燕明,有一些特别的感受。这种感受,就像第一次读《汤姆叔叔的小屋》时,对心灵的冲击,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人生,或者说人生中的每一天,其实都是一场战斗。我们的“敌人”,就是自身的软弱与无知。这种软弱,这种无知,包含着很多的成分,消极,懈怠,无奈,忧虑,迷茫,痛苦,自私,贪婪,暴躁等等。在这或浩瀚或狭窄的人生荒原中,我们要不断埋葬敌人,只有踩着战胜的鼓点才能朝着正确的方向一路前行。在王燕明的身上,我看到了期待中的‘胜利’,看到了他渗透到内心深处的,将生命拉伸到极限时透出的人性光辉。这种光辉,我不知道自己能呈现多少。 采访王燕明,正值中元节。为了配合这次采访,王燕明放弃了去祭奠自己的父亲。采访结束,发短信给王燕明,告诉他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完成这次报道。还告诉他,一定会记着多寄几份样报给他。或许他会找一个日子,坐在父亲的坟前,迎着秋日干烈的阳光,将这些文字一句一句地念给父亲听,让九泉下的父亲知道儿子现在的样子,让他知道儿子有多么努力,有多么钢强的意志,身上聚焦了多少光芒与荣耀。这些荣耀,来自父亲,归于父亲,也惟有它们,能够深深慰藉亡者的在天之灵。(毛汉珍/文) |